【洙植】蒲公英
那一株蒲公英挺着茎干，种子尚未被风吹散，绒毛浑圆的模样在微风中轻荡，煞是柔软可爱。
它长在斑驳的雕塑边，在生了青苔的石板缝之间，昂着鲜黄的小花，被李东植瞧见，佝偻的大叔轻轻屈身，在它面前蹲下。
大片阴影遮罩上它的头顶，李东植短暂替它阻挡了光线，自己的侧脸却在阳光的亲吻下，那双低垂专注的凝视它的瞳眸透着金棕色轻浅的光晕，温和缱绻。
“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啊？我这磕碜的院子居然也长了花，是想在这里安家吗。”
他对着小花碎念自语，唇边挂上了柔和的弧度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撩上它细细的软毛，圆球便露了缺口，种子一点点飞散开来。
韩洙元透过铁栅门微敞的缝隙看见的这一幕，他觉得自己注定要永远反覆地梦见，难以停止了。
李东植蹲身拈花的场景，在这个他曾经癫狂也心死过的悲伤之地，覆盖了历史，满目的枯竭衰败，似乎在这样的瞬间被添上了一抹斑斓的光彩，并正在一点一点的晕染、扩大。
因为他笑得太温暖了吗？
“看来要好好整理一下这里了，给你腾出地。”
他听见李东植继续对那株蒲公英说：“下次，一定要带上更多同伴来。”
他好像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，随着掌心推开栅门的声音恍惚一震，然后余音荡然。
李东植抬头，看见他的身影微微挑起了眉毛。
“嗯？怎么又溜进来了一个啊。”
韩洙元站在门前，距离他几步之遥，听见他的调侃并没有立即开口。
李东植看着他那种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沉默的神色，嘴角隐约敛下了一瞬，但又很快重新扬了起来，撑着膝盖站起身迎向他：
“你怎么来了，是来找我的吗？有什么事呢。”
好歹认识了那么一段日子，几乎把他读透的韩洙元领略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，抿了抿嘴唇，然后吐出了坚定的音调。
“因为想来，所以来了。”他诚实的说。
李东植笑看他，阵阵微风轻扫过两人的鬓边，奏鸣丛生的杂草枝叶，将蒲公英的种子和韩洙元的尾音带远。
他眨了眨眼，表情未变，手插在裤袋里未动。
“哎噢这话，说得好像你家厨房似的，可不能这么任性啊～韩警卫。”
“不可以来吗？”
韩洙元也不为所动，执着的目光比紫外线还灼烫。
“也不是……”李东植打量他轻薄的风衣、那一身时髦舒适的便服，无奈叹息道：“只不过，难得的休假日不应该在家里好好享受，或是去约会郊游散散心之类的吗…跑到我这来做什么？多可惜啊。”
“为什么可惜？”
然而当他还打算抬杠时，却蓦然噎住。
他看见那本与自己遥遥相对的人突然举步走来，世界似乎安静了一瞬，即使如此他的眼尾仍然曲折着。
“我挂念的人在这里，所以一有时间就想来看看他。”
青年每当吐出一句就向前一点，身影破开了风的轨道，不紧不慢地来到他面前，就在他眼前俯首。
“我想要亲眼见证他过得好不好，今天看到了他竟然在跟花聊天，很有‘情调’的样子，看起来很不错，所以我很庆幸。”
韩洙元伫足后，故意又问了一遍：“为什么要可惜？”
李东植不再出声。
因他语气里那状似真挚的不解，藏在口袋里的指尖不知不觉地曲紧，掐住了肉。
“……”
“让我帮你吧。”
韩洙元扭头扫视了四周：“这么大的院子，两个人整理应该会比较省时省力。”
他看见李东植的笑仍轻浅挂着，所有的深邃和复杂埋藏在那双疲惫的眼中，在那片浅宗的海洋里低回的流转。
于是不等他回应，又突然垂下了视线，道：
“这应该是李东植Xi的家人送来的呢，必须好好珍惜才行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蒲公英的花语，听说过吗？”
这回，李东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得的错愕。
“‘我在远处为你的幸福而祈祷’——”
勾起淡淡弧度的双唇吐出了出人意料的话，低沉的嗓音几乎叫停了耳边的风声：“虽然听起来不可靠，但是我偶尔会相信这样浪漫的说法，他们，肯定也都在关注着李东植Xi。”
在他的视野里，种子变得稀疏的蒲公英依旧在两人的脚边晃荡。
李东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，讶然的张了张嘴。
“但你没必要……”
——走吧。
你没有必要确认我的生活，你不欠我。
这也不关你的事，我不缺人手——
这些原来组织好的语言，全都说不出口，只能硬生生噎在他的喉咙里，最后溶解在骚痒的胸间。
残破不堪的不只是这座院子，还有他的灵魂，但是韩洙元说，这朵溜进院子里的野花是他离去的家人们送来的礼物。
即使听起来不切实际，但是由韩洙元主张，就显得无比深重，而且弥足珍贵。
他不愿意对方继续在这里和他耗，可同时他也根本不想对这人恳切的面容说出任何疏离驱赶的话。
李东植怅然……他不但没办法说出口，而且相反的，他很渴求。
“我想介入你的人生……不是因为出于义务和亏欠。”
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，几簇飘然的种子纷纷落地，已准备好生根在这院内的一隅，被午后的阳光烘暖的土壤。
韩洙元定定的望着他重新申明。
即使他同样努力的在收拾自己，那隐藏在淡定的表象下逐渐失速的心跳：“只是因为你好不好对我来说，真的——”
李东植的呼吸随着他顿了一顿。
只见他咬了下唇。
“很重要。”
……
酒碗轻击桌面，热腾的桌席有一瞬间陷入短暂的静谧，只能听见几声压低的喟叹。
女子端着盘子走上前来，将牛排一一夹上烤盘，滋滋的烤声此起彼落的响起，飘来油脂的香气。
“原来大叔当初是那样被追到的啊……”
李东植默默咽下了口中的马格利，清甜的酒香残留在唇齿间，让他想起了韩洙元。
再抬起头来撞上她的视线，从她的脸上似乎读出了“早该如此”的讯息，他回以莞尔。
消瘦的指尖摩挲在碗的边缘，残留的酒液涓涓流回碗底，刹那又将他的思绪带回了院内那曾经雨水汇流的石阶。
……
韩洙元的执着当然不只于此，那之后三不五时，只要休假就会出现，索性他已习惯生活中随时多出那道总是不请自来的身影。
他荒凉的院子，从一株野花开始改变，先是从它栖息的位置开始，着手清了废弃的杂物和石阶，韩洙元就踏着那一条变得更加明亮舒适的路径而来，挽起袖子帮他一起收拾余下的重物。
他曾经被警察押着走过这条道两次，也清楚记得哪一个位置，有过父母亲心碎哭喊的身影，有过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偷偷带回宥妍尸体的姜振墨，也有过一度侵门踏户为了调查来去匆匆的韩洙元。
以及无数次刮风下雨，放晴或积雪的日子里，他独自孤身的徘徊。
回家或离开都不过几步的事，可是他的身影一遍遍地，从年轻到老，从坚挺到萧索，就连活着的兴致也随着荒凉的院景一同褪败，最终变得清冷死寂。
现在，事过境迁，这条道的旧物都清除了，变成了那个人不论四季变换都固执的缠上来，两个人一同重新打造这座庭园的景象。
当他开始着手准备清除杂草时，韩洙元就抢过了他手上的镰刀自发动起手来，当他准备翻地时，韩洙元又抢过铁耙，后来当他准备砌砖窑，韩洙元再次抢过他的水泥抹刀……
这一次李东植坐在石阶上倒出马格利喝了起来，眯着眼看那人挥汗的身影，只觉得嘴里的滋味变得特别浓烈，自从韩洙元的“介入”以来，他并不曾正式的回应过对方，只是不再推拒，无力抵抗这样的陪伴。
渐渐地，直到这座庭院被整理得温馨而整洁，直到那一株蒲公英成遍，装饰着院子的大片角落。
他斜过眼瞄着那一片充满圆球的小花海，藏在酒碗下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。
宥妍、父亲、敏静、所长、李相烨……数量超过了呢，还有好多好多，如果每一朵都是礼物的话，宥妍，那是你为我祈祷了几次呢？
韩洙元抬头就看见李东植望着那片蒲公英出神、略带笑意的神情，于是怔了一怔，忽然放下工具摘下了手套站起身。
李东植的余光只见一道阴影快速朝自己笼罩来，一回过神来就被揪住了后颈。
哐啷——
突如其来的吻混着马格利的味道在嘴里逐渐发酵，他的腰板僵了僵，一个不稳险些向后仰倒，韩洙元又伸手捞住了他，最终将他压在了石阶上拥吻，这座曾经堆放李宥妍悲惨的断指的石阶上，如今搭上了两人攀撑的十指，显得慌乱又旖旎。
头一次相触追逐的舌尖竟意外的无比契合，就像熟识已久的味觉，就像早该履实的约定一般。
——他们是注定相互撕咬牵绊的命。
忽然，点点的雨珠落在两人鼻尖，石阶上也逐渐布满雨点，就在两人连忙分开的下一秒，雨水迅速由小至大，一瞬间院里响起了细密的雨声。
李东植低笑了起来，韩洙元拽着他躲到了屋檐下，尴尬的看着那场雨，又担忧的看着砌了一半的砖：“这雨也吓得太突然，刚抹了一半的水泥要怎么办……”
然而当他转过头再看向那个笑开怀的人，嘴角也不自觉翘了起来。
“笑够了嘛，我们俩第一次接吻就被雨搅局，就那么开心吗？”
李东植看着淅沥沥的水流从屋檐，从院墙四处，还从两人的发稍流淌而下，笑得眼里发亮。
“别沮丧嘛，这种事还有得是机会，可以做很多次。”
于是韩洙元听得双眼也倏然发亮。
“不过说实话，刚才为什么突然这样做啊，这么冒失的……”
韩洙元看着他喀喀的笑着，水珠持续从那对揶揄的眼角和嘴角边滑落，只觉得胸间涨暖，似乎恍然回到了初次见面，撞见他帮别人撑伞的那一天，在雨中微笑的模样。
这一刻开始两人的间隙终于彻底消除，由于他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，越过了最后的一点距离。
“因为你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，幸福到让我心动。”
在潺潺的雨声中，他低声说。
……
韩洙元一进店里，就直直走向李东植身边坐下，如同那个位置专属于他。
李东植从回忆中抽离，看向他风尘朴朴的侧脸：“工作刚收尾吗？”
“是的，今天也好好找人了，不负期望的忙到现在。”
韩洙元微笑的转过头看他，再劳累也掩不住见到他的喜悦，他的瞳孔黑的发亮，将李东植的脸包围其中。
“做得好——”
李东植也咧开嘴角，笑着给他倒了一碗酒。
“噢呜……我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刺眼？”
这一下，让一度专心吃饭看戏没有出声的众人终于纷纷打破了沉默，小小的空间里突然充斥起各种埋怨。
“我也是，居然会有觉得没眼看的时候。”
“情侣总是碍眼，尤其是这种相视而笑的瞬间。”
“真是小看了这两人……”
李东植将酒递给他，韩洙元接过，两人触着酒碗的指尖短暂相连，个自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模一样的对戒，在微弱的暖灯下折射出光。
忽然有人一声哽咽。
“原来东植哥也会露出这么幸福的表情，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你们荒谬，甚至有点嫉妒，韩洙元你好样的！”
韩洙元饮了口酒，难得的没有回避大家的视线，面色柔和而隐约带点骄傲。
“但是，当初你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的呢？”
所有人再次集中安静下来。
“只是……”
李东植看着身旁的人显露的小表情，笑着默默地再给自己倒满酒尝了起来，试图用微醺掩饰自己悄然氲红的眼眶。
……
“只是……整理后发现我的人生，无法放下李东植那个人的存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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